回首半世紀商場征戰，楊致贛微笑：「我的人生很幸運。」
本文經《上報》獨家授權
作者╱陳德愉 攝影：鄭宇騏
1971年，楊致贛抵達美國，那一年他22歲。那也是他第1次坐飛機，聽到機上廣播「飛機已經抵達紐約上空」，楊致贛趕緊從窗戶往下看--黑暗中只見一片燦爛燈火，無邊無際的往天空延伸，那是人類第1次創造出如此輝煌的城市，初建的巴比倫--飛機竟然飛了20幾分鐘還在這片燈火之上。他的熱血在耳邊嗡嗡地打轉，楊致贛的心裡也打著鼓：「我一定要在這裡闖出一番事業！」
那個時候，他因為「打架」、「打老師」，已經連續被復興中學、中國海專開除，開始混跡賭場、酒店，楊致贛說，他當時每個月的收入「比校長的薪水還高」。當完兵，家人擔心這兒子「待在台灣遲早變成黑道老大」，他自己也想出去闖闖，於是，父親給了他1000美元，囑咐他到美國好好讀書，楊致贛就這樣飄洋過海到了美國。
現在，看著眼前的他--一身訂做的高級西裝，羊毛微微反光，映著短短的雪白銀髮，白淨斯文，談起世界經濟局勢滔滔不絕，一看就是個成功商業菁英--47年了！如今楊致贛是美加地區第3大、全球前5大汽車輪圈商TWG的董事長，旗下21家子公司、7萬5000個銷售點，白手起家在美國創造出一個零件王國。
但是，這個老闆的「當年勇」是這樣的：「我拿著那1000美元，沒有讀書，在美國四處遊玩花光了。」
「我年輕的時候，經常打群架，但是我一直有個信念--」他和氣地說，完全是一個儒雅的商人模樣，「只要我不想死，我就不會死。」
「因為，我就是--」他頓了一頓，臉上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。「一個天生賭徒」承受壓力，判斷局勢，然後看準目標梭哈一把。只不過，賭場的亡命者只求一時一刻的歡快；商場的獵豹，卻是要在下了這一手之後，投入畢生的努力。
「我的生意成功秘訣就是：每天都把無聊的事情，努力地重做一遍。」楊致贛呵呵地笑說。
這是一個台灣少年「神奇美國夢」的故事。
楊致贛的父親楊庚金在中國曾任軍職，來台灣後轉至黨營事業，曾擔任證券商公會理事長。在那個威權時代，任何「大陸情資」、「國際政治」局勢都是官方控制的資訊，可是，由於楊父特殊的背景，家裡常有叔叔伯伯們來討論當前的「匪情」「國際經濟情勢」，楊致贛是最小的兒子，從小就愛黏著父親，竟也對政治經濟理解三分。
他國中念大安中學，當年是國民黨高官的子弟學校，包括郝龍斌、馬英九等等都是這個學校畢業的。可是，這樣的「權貴出身」卻養成楊致贛「反叛權威」的性格。
「蔣孝勇是我同學！」楊致贛告訴我：「那個時代，每個人都要給總統的照片鞠躬，先是向他的爺爺鞠躬，然後又要向他的父親鞠躬，照這樣看起來，將來我和我的小孩不是得向他的照片鞠躬？」
「他這個人不怎麼樣嘛！所以我就暗暗立誓，如果長大後在台灣，絕對不生小孩！絕不向他鞠躬！」
楊致贛厭惡權威，打架、蹺課、蹺家，如同家常便飯，兄弟姊妹都是唸書的乖乖牌，就他沒有一個學校能夠畢業的。「我有8個兄弟姊妹，我蹺家時我爸說『不用去找他了，我不差這一個孩子。』」
每次楊致贛逃家，總是母親千方百計去找他回來。「我倔強不肯回家，我媽就塞錢給我，而且她怕我跑太遠，1次只給一點點，每隔1天就跟我見1次面。」
母親的身體不好，每次父親氣極了想揍楊致贛時，母親總是對父親說：「你要打他，等我死了再打！」沒想到，這句話竟一言成讖。
講起母親，這位縱橫商場半世紀，極為健談的老闆，話鋒突然停了下來。我看到他的眼淚慢慢、慢慢地積滿了眼眶，楊致贛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沒有讓眼淚掉下來。母親直到過世前，都擔心著這個小兒子，「我畢生最大遺憾，就是我媽沒有看到我的成就。」楊致贛嘆氣。
父親則是影響楊致贛最深的人。楊致贛告訴我，這一生他所擁有的「求生技能」，全是父親教他的。「我到美國去，看報紙找工作，看到有家大公司要招人待遇很好，招聘條件是要『瞭解亞洲情勢』、『擅長兩種語言』，我想我都符合，只是，我沒有學經歷！於是，我拿出全部家當100美元--在當時是一筆大錢--請一個美國人幫我寫履歷表，寫得非常好，寫我是『台大國貿系』畢業！」
憑這份「100美元、台大畢業」履歷表，楊致贛得到面試機會，面試時，他侃侃而談從小在家裡客廳聽來的「亞洲情勢分析」，順利得到這份工作。
「上班後才知道，這是季辛吉的弟弟所開的公司。」他說：「他們想要進入亞洲市場。」自1971年起，季辛吉開始頻繁地訪問中國，並於1972年與周恩來會面，在那個美蘇冷戰的年代，季辛吉被稱為「中國人的朋友」，他的訪中除了政治目的外，也有許多次是代表想要跟中國做生意的商人。
「每次公司開會要討論什麼中國情勢、亞洲情勢，我就回家問我父親。」楊致贛笑著說，憑著父親「研究匪情」、「研究經濟情勢」一輩子的功夫，再加上楊致贛「別人一星期上班40個小時，我上80個小時」的血汗工作，他在公司內快速晉升。
「後來，我變成很大部門的主管，下面也用了真正的台大國貿系的畢業生，但是，就因為我的學歷是假的，我比任何人都更認真、更用功，幾乎所有市面上與我們公司業務相關的書，什麼沖壓、機械加工…，我通通買回家，而且是很認真地讀。「唯一的難題是，我們公司的人事小姐會向我追畢業證書，我跟她說，要寫信回台灣，要等一陣子…，從進公司的第1天就開始躲她…」楊致贛笑呵呵地講著。
1977、78年左右，季辛吉離開公職，穿梭於美中之間，成為專業的政治公關及商業掮客。隨著季辛吉家族在中國的事業越做越多，原本負責日、港、韓採購的楊致贛，工作領域漸漸移到中國去。
「我的名片上面就印幾個大字--『季辛吉辦公室』！」憑這張名片，他在中國做生意無往不利。
「1979年，我有一次在北京飯店遇到美國埃索石油公司的人，他們向我抱怨，在中國待2年了，每天吃不同的飯、見不同的人，但是什麼生意都沒有談成…。」
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季辛吉的生意裡，他們常常和政府官員談了半天，一無所獲。後來，楊致贛看看這樣實在不行，自告奮勇擔任翻譯，有一次，在上談判桌前，上司把他叫到旁邊，用很嚴厲地語氣要求他：「你要把我的話準確的翻譯給他們聽，我們為他們做的這些事情…，obligation（義務）與 favor（好處）是不一樣的。」（義務不需償還，好處則有來有往）
楊致贛一聽就覺得很為難，因為若是直接這樣說出口，中國人面子掛不住恐怕難以談下去，會議上他還是委婉翻譯了，會議一結束，美國上司又把他叫到辦公室大罵：「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沒有照實翻！」
說到這兒，楊致贛兩手一攤，做為中美貿易前鋒，他的經驗豐富：「所以美國人跟你講貿易戰，那絕對是玩真的，而且一定會把你完全打敗才會停手。」
在Allen Group待了6年，最後他下定決心自己創業，離職前照例同仁們歡送，楊致贛對管人事的小姐說：「妳記得嗎？我的大學畢業證書還沒有給妳。」「我告訴妳一個秘密，」楊致贛壓低了聲音：「其實我沒有。」
「喔，是嗎？」人事小姐笑嘻嘻地回答他，完全當這是一個笑話。
當年他在Allen Group位置好薪水高，某一年花了1年時間自行在車庫研發了一套更利於銷售的輪圈組，據他估計，可以將營業額從100萬提升到1000萬美元。不料，當場被市場部長官澆冷水：「管採購的人，就好好做採購，新產品方向由市場部決定。」從此，他每天都悶悶不樂，「我太太就對我說，你為什麼不自己做？你不快樂，豪宅高薪都沒意義，大不了我們再搬回公寓住。」
就這樣，楊致贛押了房子，開始創業之路，創業之路起起伏伏，但是他從來沒放棄過自己當老闆的念頭。後來，他入股競爭對手TWG（The Wheel Group），他大刀闊斧改革，以分公司取代區域代理商，打破同業由連鎖經銷商分銷的作法，專營家庭式的「汽車改裝店」，這種小本經營的小店面訂單不大，但是忠誠度高，楊致贛規定每家分公司都必須掌握起碼600家小店，螞蟻雄兵，成為他們最堅實的客戶。
另一方面，楊致贛早年在「季辛吉辦公室」主管中國採購，熟悉中國製造業，給了TWG崛起的基礎，他笑著對我說，當年許多廠商想給他回扣，他都拒絕，「我只是告訴他們，以後我自己出來創業，請大家多多幫忙。」楊致贛笑瞇瞇地說。這幾年「中國製造」席捲全球，甚至歐洲、澳洲等等國際廠商都必須向TWG訂購中國生產的輪圈。「我們在過去4、5年間的快速成長，是我完全想像不到的。」他說。
回首半世紀商場征戰，楊致贛微笑：「我的人生很幸運。」「我遇到了『台灣經濟奇蹟』、又遇到了『中國經濟奇蹟』，一個人做生意可以遇到兩次奇蹟，這不是很幸運嗎？」
本月，他正式卸下總裁職務，把自己的夢想「成為全美國第一」交班給大兒子，楊致贛微笑告訴我：「我要退休了。」從此以後，他要過著幫女兒帶孫子的生活。以及--「我要回台灣了。」他微笑著說。
落葉歸根，楊致贛在溪畔買了房子，從此要與妻子一同看著美麗的新店溪上日出日落。這麼多年來，他每天晚上都看台灣的政論節目，對台灣每天發生的新聞比台灣人還熟悉，心心念念--那個在飛機上立誓的少年，花了50年完成他的誓言，那絢爛的美國夢，如今，終於到了可以回家的那一天了。
楊致贛
★出生地：江西
★生日：1938 年6月1日
★學歷：中國海專肄業
★經歷：TWG集團總裁、季辛吉家族事業
資料來源：陳德愉整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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